作者简介
刘明礼,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副所长、研究员。
内容提要
货币强国能够获得主导国际货币体系、干预他国经济安全、影响他国外交与安全政策、威胁国际货币体系等权力。这些权力不仅是国家实力的体现,更是实现国家利益的工具,因而极具吸引力和诱惑力,成为大国、强国(国家集团)争夺的对象,彼此间会由此产生竞争行为,本文称为“币权竞争”。回顾近代历史,币权竞争主要在美欧之间展开,主要体现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和解体、欧元诞生及对美元的冲击、美国金融危机后向欧洲转移风险等重大事件中。本文认为,美欧之间的币权竞争的性质是“合作性竞争”,而不是零和博弈的“破坏性竞争”。展望未来,在全球市场中,两者的竞争将持续激烈,双方都会竭力增强自己货币的吸引力。但在政府间关系层面,这一竞争尚不至于演变成“高政治”领域的外交对抗。当然,风险不能完全排除,潜在的冲突点可能是欧洲在中东推广欧元走得过远,以及长远看其在支持人民币国际化问题上的立场。
:美元;欧元;货币政治;币权竞争;美欧关系
货币作为一种经济现象,长久以来都是经济学家研究的课题,但经济学家常常是在既定的框架下研究效率问题,也就是如何利用汇率、利率、货币供应量等工具实现经济效益最大化,而在货币问题的背后,是复杂的政治利益博弈。本文利用国际政治经济学方法,从理论上分析货币在国家间或者国家与国家集团间会衍生出哪些权力,探讨美欧作为两大国际行为体,围绕这些权力如何进行竞争,以及从这些竞争中可以总结出哪些规律,用于帮助我们对未来做出判断。
一、理论探讨
从国家层面看,政权要保持稳定,必须牢牢控制货币权力,包括确定本国的货币体制、货币发行量、利率水平、汇率机制、外汇管制,等等。很多国家都把国王或者开国元勋的头像印在货币上,以象征权力。但从国际层面看,一个国家完全享有货币主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幻觉”。随着历史进程的推进,尤其是全球化进程的发展,国与国之间的联系愈加紧密,实际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无法完全掌控自己国家货币的汇率、利率和发行量,也就是说丧失了部分币权。中国工商银行副行长张红力认为,较高的专业门槛和技术含量实际上掩盖了一个事实,即国际金融市场和国际货币体系的运转在一定程度上是由霸权力量推动的。币权不仅存在于国家层面,也存在于国际层面。从近代史看,国家之间围绕币权归属,进行着激烈的竞争。一个国家如果能掌控币权,便可借此对其他国家施加影响,推行对本国有利的对外战略,实现自身的国家利益,这其中既包括经济利益,更包括政治和安全利益。国家(国家集团)间围绕货币权力开展的竞争行为,既包括货币权力的争夺、维系,也包括货币权力的运用,本文称为“币权竞争”。具体而言,货币权力可以归结为以下四个方面,或者说是四种表现形式,也可以称为“四大权力”。
(一)主导国际货币体系
从世界经济的发展进程看,随着国与国之间经济联系的日益紧密,建立国际货币体系是处理国与国经济关系的必然需要,而国际货币事务的主导国可以在这种安排中发挥关键作用,使得规则对自己更有利。国际政治经济学家罗伯特·吉尔平认为,由谁来支配国际货币体系的准则和惯例,将对各国权力分配产生重大影响,因而各国都努力让体系服务于自己的利益。
一个国家通过主导国际货币体系,可以获得一定的权力和地位:第一,该国能够主导国际货币体系的规则,使之服务于自己的战略目标。游戏规则至关重要,它决定了各国在游戏中的地位以及利益分配。美国学者罗伯特·基欧汉的“霸权稳定论”可以说明这一点。这一理论对国际机制进行了深刻分析,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经济实力相对下滑,但美元依然能够处于霸权地位,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国际货币体系的制度设计,制度的“惯性”让美元地位得以保持。王湘穗教授从权力的角度分析了掌握规则制定权的重要性,认为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代表性权力,金融全球化时代的代表性权力是币权,也就是核心货币国家和世界性金融机构通过全球货币体系的设计和运行去控制及影响当代世界体系的权力。
第二,主导国能够有自主的宏观经济政策,追随者的货币政策在很大程度上要受到主导国的影响。除了世界核心货币发行国外,绝大多数国家都无法完全掌控自己国家货币的汇率、利率和发行量,并承受着国际货币市场波动带来的汇兑损失和金融风险。更为重要的是,普通国家的货币主权受到跨国界流动资本的不断侵蚀甚至丧失,而核心货币国家和金融机构则得到了支配当代世界的权力。比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中,美联储一旦进行货币政策调整,全球都势必受到影响。而其他“不重要”的经济体调整货币政策,对美国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第三,主导国可以享受“铸币税”的好处,特别是在使用信用货币的今天更是如此。美国铸币局“生产”一张百元美钞成本仅几美分,但其他国家要获得一张百元美钞,需要提供价值相当于10美元的实实在在的商品。这意味着,这些商品将被美国长期无偿占有。不仅如此,除了现金和电子货币外,由于美元的特殊地位,美国还可以以低利率向世界发行国债和机构债券,这实际上也赋予了美国政府和机构低成本融资的权力。
从历史上看,崛起的大国,甚至是中等强国,一旦有机会也都尝试了建立属于自己的货币体系。英国是第一个主导建立国际货币体系的国家,也是运用这一权力的经典案例。英国在产业革命的帮助下崛起后,利用其主导建立的国际货币体系在世界层面推行其倡导的“自由贸易”。在“不列颠治下”时期,在英镑主导的国际金本位制下,全球贸易迅速扩展。在这一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英国利用自身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成功帮助其实现了在“全世界”推进自由贸易的战略目标。除英国外,在世界范围内算不上最强大,但也有相当实力的强国,也纷纷尝试建立自己主导的区域性的货币体系(参见表1)。
(二)干扰他国货币稳定
货币稳定对于一个国家的经济安全至关重要,比如稳定的物价水平、汇率水平、外汇储备、资金跨境流动等,如果其中某一方面突发混乱,决策当局都可能措手不及。而拥有币权的国家,则有能力左右其他国家的货币稳定,进而危及其他国家的经济安全,比如令目标国通货膨胀率上升、资本外逃、投资吸引力下降、汇率波动、债务上升、居民生活质量下降,等等。干扰他国货币稳定是一种简单而强有力的策略,尤其是在针对一些相对弱小的目标时。这种攻击也可以是“温和的”,即通过缓慢释放信号,有限度地影响目标国货币。具体做法包括:在市场上大量抛售目标国货币;精心设计一场谣言,让市场感受到某种货币的弱势前景,促成投资者撤离;通过操纵本国货币和对象国货币的汇率,迫使对方中央银行进行政策调整。这一权力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能力,虽然没有法律上的授权,但也没有其他力量能够予以制约,因而在实践中可以实施,而且颇具杀伤力。以外汇储备下降为例,曾有官员这样比喻,目睹外汇储备的减少就如同“看着一个孩子失血致死却无能为力”。
运用这一权力的典型案例是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年10月31日,英国和法国军队进攻埃及,宣称要夺取苏伊士运河控制权,但美国不支持英法的军事行动。年11月初,在美国财政部长乔治·汉弗莱的命令下,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开始大量抛售英镑。数据显示,当时英国外汇储备面临“异常”压力。在英法宣布要动武之前,英国外汇储备在9月减少了万美元,10月减少了万美元;而在宣布要动武之后,英国外汇储备1月骤减了2.79亿美元,几乎相当于前两个月总和的两倍。历史资料显示,当时英国首相艾登的高级顾问巴特勒和麦克米伦给美国财政部长汉弗莱打了电话,得到回复是“除非英国按照联合国的决议撤军,否则总统也爱莫能助”。麦克米伦向内阁递交了详细数据,认为美国的行为是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宗旨和精神的“不可饶恕的背叛”。在苏伊士运河问题上,麦克米伦也从强硬的鹰派转为温和的鸽派。麦克米伦的传记作者费希尔指出,“英国撤军的真正原因是英镑遭到抛售”,另一位传记作者霍恩也认为,英镑问题是“决定性因素”。此次行动的结果是,美国在未动用军事力量的情况下,通过货币手段,就阻止了一场已经动员起来的战争。
(三)影响其他国家外交与安全政策
这一权力尽管不是法律赋予的,但却是一种客观存在,享有这种权力的是国际货币体系或者区域货币合作区中的主导国。与前面的利用货币手段干扰他国经济安全相对应,如果一个国家在货币方面实力足够强大,在金融危机中可以对其他小型经济体施以援手,甚至可以扮演“避风港”的角色,从而增强本国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力。这种权力得以存在,其逻辑关系与干扰他国经济安全相似,都是一个国家货币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可以对其他经济体直接施加影响,前面所说的主要是对对手的干扰或者打击,这里是指对“盟友”的保护。
对于货币区而言,那些追求区域性或全球性货币秩序领导地位的国家,除了经济因素外,也都有政治上的考虑,希望借助这种货币秩序安排来获得更大的政治影响力。王湘穗教授从币缘政治的角度对此做了阐述。他认为世界呈两大币缘圈,在美元圈和欧元圈内部,各国基本利益的一致性导致相近的政治态度,随之而来的是对国际事务包括应对金融危机的一致立场,而最终将着手建立币缘圈的共同安全体制。
货币区中,小国对货币体系贡献较小,却可获得可观的经济收益。这些收益包括:第一,保障货币稳定。货币区中,不仅成员国之间汇率保持稳定,而且成员国加起来规模变大,这样可以降低受区外其他强国货币干扰的风险。第二,消除贸易壁垒。即便在经济衰退的情况下也可以保证区内的市场准入,免受保护主义的影响。这意味着小国有了制度保障,不会轻易受到区内其他国家的经济制裁或者其他歧视性措施的影响。第三,享受区内特权,如货币支持、融资渠道等。货币区要稳定运转,一般有应对债务、汇率危机的手段,而小国往往是受益者。所以,小国一般都希望成为货币区的参加国,或者说是追随者。
小国经济上好处多,但会形成依赖,而这种依赖会赋予主导国在政治上和安全上影响目标国行为的权力,使之符合自己的利益和战略目标,或者说是在政治上和安全上控制目标国。比如,如果一个小国退出货币区,本国货币的声誉将会受到损害,造成资本外流、贸易量萎缩、货币急剧贬值、外汇储备减少、融资成本上升甚至偿债困难,失去货币区庇护的小国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甚至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小国为维系在货币区的资格,或者说享有货币区的好处,其利益和立场会“不知不觉”地向主导国靠拢。可见,货币区的建立从来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具有深刻的国际政治意涵。
(四)威胁国际货币体系
这种权力的突出特点是,实施的主体是货币体系的参与国,而针对目标却是主导国,这与前面的三大权力刚好“反其道而行之”。如前所述,主导国希望货币体系稳定和持续存在,但如果其他国家在货币领域实力足够强大,尤其是拥有破坏货币体系权力的时候,就会对货币体系的主导国形成威胁,进而在货币体系中发挥影响力。乔纳森·科什纳将这种权力按照实施程度和目的不同,分为两类:一是“颠覆性破坏”,二是“策略性破坏”。“颠覆性破坏”是指货币强国(非主导国)运用自身的货币实力,摧毁整个货币体系。它不是谈判桌上的讨价还价,而是孤注一掷、视死如归的搏杀。这种权力的运用极少发生,一个国家在运用这种权力时也十分慎重,原因在于这种权力的运用如同一场核战争,结果可能是双方同归于尽。相对而言,“策略性破坏”在实践中更为常见。这种权力运用的目标并非摧毁货币体系,而是通过让体系的一部分发生“震荡”,让对手意识到自己权力的存在以及可能造成的影响,进而实现自己的目标。即便体系破坏没有成功,目标国也可能付出沉重代价。
最善于威胁货币体系的国家是法国。在“英镑时期”,每当法国和英国在重大国际问题上有分歧时,法国就会不时运用这种权力要挟英国,希望英国迁就法国的立场。在20世纪30年代的金融危机中,由于法国抛售英镑,黄金从英国流向法国,这场金融危机导致英镑最终脱离了金本位。在“美元时期”,年至年,法国共向美国兑出28.64亿美元黄金,占同期美国外流黄金总额的85.5%。同时,法国还公开在国际社会打击美元信心,年2月4日,戴高乐将军在记者会上公开表示,美元的国际地位所依赖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美国迟早将面对美元兑换成黄金的困境,法国建议对这一体系进行改革。可见,法国虽然不具备主导全球性货币体系的实力,但两次国际货币体系的“推倒重来”,也就是英镑体系的瓦解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都和法国有直接关系。
二、案例分析
从国际层面看,币权只能掌握在少数国家手中,因而竞争只能在具有经济、金融、政治、军事等强大实力的大国、强国中展开。回顾历史上的重要案例,我们可以发现,币权竞争基本是在美欧这两大强者之间展开。
(一)布雷顿森林体系与美欧竞争
布雷顿森林体系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新的历史条件下,美国和欧洲——主要是英国——进行币权竞争的结果,该体系确立了美国的货币霸权地位,也确立了此后美欧币权竞争的基本框架。
(1)美英竞争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
从政治学角度看,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是美国把能力变为权力的制度化过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资本主义世界,在美国的主导下,资本主义国家建立起“布雷顿森林体系”。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之时,美英两大国就开始规划战后的国际经济秩序,分别提出了各自的方案,也就是英国的“凯恩斯计划”和美国的“怀特计划”。
两个方案相比,“凯恩斯计划”更为强调机制和原则的作用,不论实力如何,不论是顺差方还是逆差方,都有调节国际收支的责任,霸权国家并不享有明显的特权。而“怀特计划”将国际收支的管理权更多交给“基金”,而美国凭借经济实力可以主导“基金”,事实上也就是将国际经济问题的主导权更多地交给了美国。英美两国提出两个方案后,双方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与较量,鉴于美国在实力对比上的明显优势,英国最终不得不接受美国的方案。当然美国也对自己的方案有所调整,根据英国的诉求做出一定的让步,双方最后达成一致。年7月,在美国布雷顿森林召开的“同盟国家国际货币金融会议”上,通过了以“怀特计划”为蓝本的《国际货币基金协定》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协定》,也就是“布雷顿森林协定”,根据这一协定所建立的国际货币体系我们称为“布雷顿森林体系”。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使美国获得了史无前例的超强货币霸权。美元的特殊地位成为美国权力的主要来源,美国也借此解决了全球霸权的经济负担。
除布雷顿森林体系外,美国与英国还有一个竞争点,就是如何对待英镑体系。英镑体系是美国向拉美和亚洲市场渗透的障碍。比如,根据英国与阿根廷年签署的协定,阿根廷在英国市场上出售商品获得的英镑收入,在偿还外债等合理扣除后,剩余部分只能用于购买英国的商品、支付英国船只的货运费,或者支付英国持有的阿根廷债券的利息。美国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是与英国签署美英贷款协定,以提供战后英国急需的贷款为条件,迫使英国在战后谈判中在重要问题上做出让步。从美英的博弈可以看出,美国凭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超强实力步步为营,英国则因为国力衰弱不得不屡屡退让。
(2)美法竞争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
“布雷顿森林体系”在一定程度上为国际经济活动提供了可使用的国际货币、稳定的汇率机制,以及国际支付危机的应对工具,有利于维持国际金融稳定和国际贸易增长,但其也有自身难以克服的缺陷。美国对外负债增长快于黄金储备增长,也就是国际流通中的美元数量增长快于黄金的增长速度,美元要维持与黄金汇价的稳定越来越困难。随着世界经济增长,美国要保证参加国不断增加的对美元储备的需求,但却面临黄金因为产量制约而供应不足的困境。同时,美国要给不断扩张的国际经济活动提供流动性,需要保持国际收支逆差,而持续的国际收支逆差又会引发外界对美国经济风险和美元兑换黄金承诺的担忧,这似乎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也称为“特里芬难题”。
法国对美国的货币霸权素有不满,认为美国滥用了货币特权。戴高乐总统经常抱怨,美国人随心所欲地印美元,用于越南战争、收购外国公司以及维护在欧洲和其他地方的政治霸权。法国人也率先意识到美国长期经常项目逆差所掩盖着的美元危机。法国利用手里的外汇储备,向美元发起攻击。年以后,法国、德国央行几乎每个月都将手中结余的钱兑换成黄金。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报告显示,“法国政府的态度以及法国一些官员的举动,是引起大规模投机美元的重要因素”。20世纪70年代初,美元的内在难题加之外部冲击,终于导致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解体,以及之后牙买加体系的建立。
(二)欧元诞生对美元的冲击
美国在牙买加体系中依然独揽霸权。年欧元的诞生,被视为国际货币史上的重大事件,欧洲通过统一货币整合了内部力量,美国的货币霸权迎来“旗鼓相当”的对手,美欧的币权竞争进入新阶段。
(1)欧元诞生是美欧币权竞争的产物
欧元的诞生是人类的一个伟大实践,此前从来没有货币统一先于政治统一的先例。欧元之所以能从幻想走向现实,是多重因素共同促成的结果。
从经济方面看,欧洲国家经济相互依赖,联系紧密,客观上确实需要一个稳定的货币合作机制。从历史的角度看,欧洲国家曾尝试多种形式的货币合作。欧洲央行前首席经济学家奥托马·伊辛认为,欧洲统一货币的准备工作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的“欧洲经济共同体”。从安全角度看,发动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再次实现统一,必然会引起其他国家的警惕,也将引起欧洲内部的复杂博弈。德国放弃马克和其他国家一起使用欧元,既有利于消除欧洲国家对德国重新崛起的顾虑,也有利于德国在欧洲摆脱孤立。从币权角度看,欧洲国家打造欧元,也是不甘臣服美元霸权,力求掌握自己的经济命运的努力,是美欧币权竞争的一个结果。丁一凡研究员认为,如果没有美元危机以及其对欧洲的冲击,欧共体国家在货币一体化上也许不会走得这么快。王湘穗教授也认为,欧元币缘圈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美元体系推动的金融全球化侵蚀了欧洲的利益,并威胁到欧洲各国的生存,欧元体系是保护欧洲经济利益的城堡。
就欧洲而言,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得到有力恢复,但依然缺乏取代美国、夺取国际货币体系规则制定权的实力。但欧洲意识到,团结起来争取经济政策的自主权,还是有可能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因为在经济政策自主方面,欧洲受美国影响太大。或者说,美元的不稳定和政策失误促使欧洲人创造单一货币。从20世纪60年代起,美国不仅要与苏联争夺霸主地位,在天上开展人造卫星、宇宙飞船、太空探险等竞争,还在地上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越南战争。这些庞大的政府开支使得美国财政捉襟见肘,预算赤字不断扩大,公债节节攀升。
当美元出现问题导致资金流出美国市场时,这些资金不会均等地流向欧洲各国市场,而主要会流向联邦德国,因为德国马克是欧洲乃至全世界最坚挺的货币。德国马克对法郎升值使德国出口商失去竞争优势,资金流入也加剧德国通胀的压力,而德国人对通胀的警惕又根深蒂固。让德国人更难以接受的是,美国还把美元危机的责任推给德国,认为资金从美国流向德国的原因是“德国利率过高”。年6月,时任美国财政部副部长保罗·沃尔克在国会听证时表示,“近期的危机不是美元外逃,而是涌向德国马克”。德国联邦银行前行长奥特玛·埃明格尔称,对欧洲来说,与美元共存就好比与一只大象同船,即使它只是小心翼翼地一侧身,整条船都会让人头晕目眩地摇晃,摆脱困境最重要的办法是欧洲国家采取共同行动。
美元给欧洲带来的问题不止于德国,还有法国。不同的是,与德国马克的升值压力相比,法国法郎的贬值使法国决策者“失去面子”,戴高乐政府认为货币贬值就是失败。美元的问题给欧洲国家带来巨大麻烦,也促使欧洲谋划应对之策。法国前总统德斯坦认为,欧洲共同货币可以成为美元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而且法国将获得该货币的控制权。法德等国共同的政治意志对欧洲货币一体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欧洲汇率体系的建立,部分原因就是欧洲对美国没能管理好自身经济并转嫁给其他国家的一个反应。前联邦德国总理施密特认为,推进欧洲货币一体化,让欧洲其他国家的货币与马克紧密联系在一起,有利于减小美元贬值对德国经济的冲击。欧盟首任驻华大使杜侠都曾表示,从经济规模上看,欧洲国家都属于中等规模国家,在经济实力不够强、货币覆盖面不够大时,货币主权实际上是一种幻觉,欧元区各国只有共同行使货币主权,才有可能采取有效的货币政策。
(2)欧元的成就及对美元霸权的影响
—年,欧元的启动总体上是成功的,没有遇到技术上的问题,顺利取代了12个欧洲国家的主权货币。许多观察家认为,美国对国际货币体系的主导将结束,世界将进入欧元时代,欧元取得与美元平起平坐的地位只是时间问题,甚至欧元将会超越美元。罗伯特·蒙代尔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认为“欧元将会挑战美元地位,并改变国际货币体系权力的配置”。
作为一个新生事物,欧元站稳了脚跟。但从美欧币权竞争的角度看,欧元取得的成就是有限的,美元的地位并没有受到明显的挑战。欧元诞生后,在国际货币方面的份额,与欧元所取代的货币相当。正如经济学家埃德温·杜鲁门所言,“目前为止,能够证明积极的从美元向欧元转换的证据是非常有限的”。总体看,欧元的诞生并没有给世界带来“惊喜”,既没有像批评者所说的那样引发灾难,也没有像支持者期待的那样取得巨大成就。在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之外的其他经济体之间的贸易中,使用欧元结算的比例很低。欧元区虽然在经济规模上可与美国相提并论,但也有很多不容忽视的缺陷。
第一,统一大市场尚不完善。不同国家使用不同的清算、结算系统,税收体制不尽相同,会计准则和商业习惯也不一样,银行等比较敏感的部门也归各国政府自行监管。尤其各个成员国都有自己的债券,不能像美国那样提供单一的金融工具。债券市场的分割这一问题很难解决,这意味着交易成本高这一缺陷将持续影响欧元作为国际货币的吸引力。美国金融市场的深度和流动性,仍然是美元独一无二的优势。
第二,经济增长慢。束缚欧洲经济增长的结构性因素很多:人口老龄化趋势日益严峻,根据欧盟委员会的数据,年欧洲人口占全球比例为11%,年已经降至6%,预计到年将降至4%;福利制度拖累严重,政府对劳动力的保护导致企业对解雇工人非常顾忌,因而在雇佣新员工时非常谨慎,降低了就业水平;创新活力不足,欧盟委员会设定每年研发投入占GDP比例目标为3%,但欧元区这一数字基本徘徊在2%的水平(参见图1)。受到这些因素影响,欧洲和美国在产出和劳动生产率方面存在鸿沟,而且这一差距还在呈扩大趋势。
第三,欧元区的币权主体不明确。在欧洲,没有一个单一的机构能够在国际事务中代表欧元区,这限制了欧元区作为一个整体在国际货币事务上的行动能力。比如在IMF和七国集团(G7),每个国家都在为自己而不是欧元区代言。政治学家凯瑟琳·麦克纳马拉和索菲·默尼耶认为,只要欧元区对外不能用一个声音说话,就像美国财政部部长对外代表美元一样,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领先地位就无可动摇。
总之,尽管欧元在其他领域取得了成功,但在应对外部挑战方面没有明显成效,没有给美国的货币霸权带来冲击,其根源在于内部分歧和机构设置困扰了决策,或者说,欧洲尚缺乏与美元相抗衡的政治意志。只要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还是一个“非主权货币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联邦,结构性缺陷就会存在,也就难以对美国的货币霸权构成显著影响。
(三)美国金融危机与转嫁风险
年金融危机后,美国在进行内部调整的同时,还对“唯一的竞争对手”给予一定程度的打击,以转移自身压力,继续维系货币霸权。
(1)美国金融机构做空欧元
美国金融危机后,欧洲爆发的债务危机始于希腊,而希腊问题又源于美国金融机构帮助其做假账,并在希腊财政问题暴露后在市场上做空,导致危机一发不可收拾。财年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达到1.6万亿美元,创历史新高,大约占国民生产总值的10.6%。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政府公布巨额赤字预算之时,正是希腊债务危机发酵之际。这有效转移了外界对美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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